混沌的北大

胡苹

题记--还远不到怀旧的时候,可是往事竟已如烟,如退潮后的沙滩,
愈远愈淡。只好乘潮水的痕迹尚依稀可辨,匆匆藏一星湿润,留待将来。


想当初接到北大的通知书时,从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片园子里逗留这么久。几乎,燕园
就是我的整个九十年代。八年,在那时年轻的我看来简直就象一生一样漫长。可是即令
在北大停留了如此之久,我的北大依然是一片混沌。

自不用提刚进校时瞢瞢懂懂,连续三天从不同的陆基回到了宿舍而说不出个所以然。即
使到现在,我也还是找不到很多地方,比如风洞实验室。至于燕东园那一幢幢小楼之间
的复杂路径,我虽去过多次,却至今混沌不清。更糟糕的是,随着离校时间渐久,又有
更多新的混沌产生。且不说新盖的学生宿舍,拆掉的出版社,又要修起的南墙等等新生
事物,单是我所认得的不太老的老北大,就有足够多的混沌让我缠夹不清。比如某日,
我与同样是彻头彻尾北大出身的老公就数学系的位置讨论很久,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最
终依然是一片混沌,反正我们也不能澄清此混沌而跨越半个地球回北大去小心求证。

至于北大世代相传的掌故逸闻,名儒宿耆的旧宅现居,于我更是一片混沌。一入校即知
那些无数次在各类经典上读到的名字后的真正的人物大都居于燕南园。于是每次去银
行、邮局都忍不住向它们身后的燕南园多看几眼,那样子简直象刘姥姥隔墙偷窥大观
园。入学一个月,自以为已摸熟了北大的每一条路径,不会再每天红着脸向师兄师姐问
路,于是在某个黄昏,满怀探到稀世珍宝的热望撞进了燕南园。随着夜幕的降临,我终
于在燕南园那一条条幽深的小径中迷失了方向。整个燕南园一片黑暗,除了偶尔从小楼
上透出几点不知哪位大师案头的灯光外,就是点点流萤。周围是如混沌初开一般地寂
静。当我东绕西绕突然望到了图书馆辉煌的灯光时,就如先民在混沌中望到第一缕曙光
时一样如释重负,莫名兴奋。燕南园留给我的是永远的神秘。大二的物理实验由朱世嘉
先生带,女老师之于物理系正如女学生之于物理系一样凤毛麟角,而我们就遇到了一
位。很久以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朱先生是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的女公子。余生也
晚,只能从读过的寥寥几样大师著作中臆想一代宗师的风采。至此便努力回想朱世嘉先
生的一言一行,以求窥得大师的点滴风范。结果却是混混沌沌,一片模糊,只好自叹无
缘。及至后来,进入NLPGE,潘乃邃先生亦供职于此。早听学长说她是潘光旦先生的女
公子。于是又竭力想从潘先生入手遥想乃父风范之一二,结果依然是无可想象,混沌而
终。

大二时,上植物分类学课。这真是一门令人愉快的课程。大学四年,学到的东西90%都
在考完试之后完璧还师了,只有这门课是罕见的例外。我曾经乐此不疲地在北大的各个
园子里寻找各种稀奇植物。某个夏日的午后,听说朗润园有很多别处少见的植物,不知
怎样我和一个朋友居然摸进了朗润园的一条幽径。那时的朗润园不象现在,柏油路干净
整齐,到处可见人间烟火。那时候,我们的的确确是从树林之中沿着似路非路的点点痕
迹摸到那条小路了。企时正当盛暑,此处却被树荫遮得密密匝匝,几乎不漏一丝阳光,
舒适的凉意扑面而来。不远处,几丛茂盛的扶桑吸引了我们,走近方知这里竟有一座小
院,那扶桑便是种在门口的。院门未关,里面龙吟森森,凤尾细细。修竹罅隙中隐约露
出一幅中堂,似乎写着"一代宗师"货"XX宗师"。盖"宗师"二字十分清楚,"代"字只见右
半,其余便不甚分明了。两个人立刻就被吸引了。先是探头探脑,以便偷窥到更多,却
又不敢贸然闯进大师之门。然后便是窃窃私语,猜测房主的身份。虽然堪称一代宗师的
人这世界上好象不多,可在北大好象又很多,总之最后无结果而终。再以后,当我终于
变得senior起来了,并结识了几个熟知北大逸闻故事的学长,便拉他们去寻那院落,也
不知是年代久远我记错了路,还是那院落已经不存在了,总之几个人找了很久,还是踪
影皆无。近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静谧的午后,我们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
情景却最终也没有弄清楚院内住着哪一位宗师,看来也只好就这样混沌下去了。

我的另一回混沌则一直到现在还贻笑大方。那是百年校庆前夕,当时我可算是"老"北大
了,在北大先学士后硕士,两次作新生,前后近八年,这也是学长们对我的依然混沌不
清,冥顽不灵嘲笑不已的重要原因。由于校庆,整个燕园整葺一新,有加之自知要久别
燕园了,对这片园子蓦然生出几许依依难舍之情,于是游兴大增,每逢实验间隙,总约
一二人在校园流连,算是提前怀旧吧。这日又逢春光明媚,我恰有半小时空闲,便提议
出去走走,遂有学长响应曰:"去五道口吧,那儿风景好。"我便愕然。盖五道口者,海
淀一地名也。其地位于清华与学院路之间,曾是周围各高校学生喜去的商业区,但论风
景,至少在那时,可用脏、乱、差三字概之,典型的城乡结合部景象。更何况随着华
奥、惠华(已不存在矣!〕、当代、双安的落成,那里的商业区也日渐萧条,何好风景
之有?再说,我早已声明只有半个小时,而骑车到五道口单程就要耗去30分钟。愕然之
后,便曰:"我必须在半小时内回来,五道口太远了吧?"学长曰:"我们可以骑车去。"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疯了,原先竟要走到五道口去。当然此大不敬之言不能出口,遂作
无辜状曰:"骑车也来不及呀!骑到清华来回也得半小时。"学长始而错愕:"这跟清华
有什么关系?"继而醒悟:"你原来不知道五道口在哪儿!亏你在北大呆了这么多年!"我
于是才第一次知道蔡元培像与临湖轩之间的那一小块地方因五条小径交汇于斯,遂名为
五道口。据说当年五道口与三角地齐名,因五道口是各种沙龙的举行地,可是到了我的
北大年代,三角地侥幸存留,五道口却湮没无闻了。感谢学长,这次没让我再混沌下
去。

至于课程上的混沌之处更是数不胜数,说来真是愧对我的诸位师长和北大卓隆的学术声
望。有一片混沌而坚持下来了的,比如近代物理。我的头脑永远无法达到爱因斯坦之后
的世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经中学、大学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讲解,我算是明白了一
点皮毛。至于宇宙大爆炸,时间于是产生,宇宙最终归于质量为零的冷寂,虽则读了三
遍《时间简史〉,仍然摸不着头脑。今天的我除了记得满脑子浆糊的混沌感觉外,已全
然忘记老师到底在课堂上讲了些什么。

有勉为其难仍不得半途而废的。当模糊数学,混沌理论正是时髦之时,北大曾有讲座,
请某著名专家专讲混沌。我也跑去凑热闹。讲座开始时,电教的大阶梯教室人满为患,
待到老师一露面,我一看竟与他有一面之缘。北京的夏天现在一年比一年热,人们已经
把反常当作正常了。那大概是第一个热地异乎寻常的夏天。某个周末晚上,在教室里热
读了四个小时之后,耐不住热浪,遂l拉了三四个人出西门去买西瓜。几个人谁都不知
道怎么挑瓜,在瓜摊前左摸右看,讨论良久,依然没有定论。这时,坐在瓜摊旁乘凉的
一位老者站起来说:"我帮你们挑吧。"我们看他满脸书卷气,心中颇怀疑他的能力,他
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作不忿状:"你们哪个系的?""生物系。""知道西瓜是怎么长
出来的么?别看你们是学生物的,肯定不知道。我可是在干校种了六年西瓜,挑瓜还不
是小事一桩。"我们于是肃然起敬地望着他。他显然觉察到了我们态度的变化,面有得
色,指着一个西瓜教导曰:"挑瓜,一要挑外形。外形要正,也就是说要中心对称。歪
瓜裂枣,总有一部分没长好。"接着托瓜在手:"好瓜看着大,掂着轻,比重小。比重大
于水,生瓜无疑。"以手拍瓜曰:"好瓜,击之余韵悠长,标准阻尼振荡,阻尼系数全瓜
不变。拿去吧,保沙保甜。"那个瓜大约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瓜之一。虽然至今仍然不会
挑瓜,不过那几条挑瓜原则却牢记在心。每逢老公挑瓜,我必会不断重复:"要阻尼振
荡。"

主讲者如此有趣,讲座必定精彩。老师开口便道:"想必诸位都听过盘古开天辟地的故
事吧。夫盘古于混沌中以巨斧劈之,清气上升以为天,浊气下降以为地。那个混沌是怎
样的呢?它是可以算出来的。"于是回身,黑板上遂有无穷无尽的算式涌出。我瞠目以
对,如读天书。十分钟过去,算式并未有停止之势。听众已散去一些,各处都有空位出
现。老师却并不理睬,依旧边写边讲,某式是何种混沌。接着又有我的一位以解数学题
为人生最大乐趣的高中同学跳出来同老师辩难,说老师算出的混沌不如他算出的混沌更
混沌,他那才是更原始的混沌。我彻底投降,决心不再去算什么原始的混沌,就保留我
头脑中这不太原始的混沌吧。所以这讲座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奇事,我就不得而知了。近
来有一套丛书叫《在北大听讲座〉,我从头翻到尾,也未见一篇有关混沌的,大约这题
目实在太难了,出版社的那班文科出身的编辑都看不懂,只好删去了。这个讲座影响至
今,我一听到模糊数学之类的名词的第一反应就是:"混沌是可以算出来的。"

不知有没有办法算出我心中的北大是何等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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