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小说  


 
     新年晚会。 

     桌椅被推到四周,留下中央的空地。黑板上写着“新年快乐”,窗玻璃贴着红色电光纸剪的卡通人物。 

     发言完毕,吃喝完毕,固定的那几个人固定的那几个节目表演完毕,有女生提议跳舞。因为她们特地整了 头发,点了一点点香水,换了裙子,特地象印地安人迎接战斗之前一样化了化妆。劳动必须有报偿。 

     平时女生们总感觉班上的男孩小,活动能力强的女生总是在大学或是外校的高年级找相好的朋友。现在, 特殊时候,有总比没有强,况且班上的男孩中也不是没有能让自己心旌摇动的人。厚脸皮的男孩舞技实在稀松 ,但是往日明亮的日光灯今天因缠上厚重的彩纸而变得迷离,往日一般般的女孩借着化妆品的魔力变得妖气笼 罩,男孩心中感到什么在涌动。 

     跳舞是个好借口,可以冠冕堂皇地抱姑娘,可以学习如何长大。女孩伸过来的手是拉你下水还是拖你上岸 ,我们傻,不想;跳得如何,没有镜子,脸皮也厚,不怕。 

     日光灯熄了几盏,屋子变得更加昏暗。音乐从桌子上的录音机里放出来,轻飘飘的,却有另外一种重量, 仿佛从香炉里滚下的烟。并不漫天飞扬,只是矮矮地浮在地板上,随着心跳起浮。小男生、小女生们便淌着地 板上这如烟的音乐移动自己的脚步,一脸肃穆。男生似乎忘了背地里骂的“两腮垂肩”、“大扁脸、三角眼” ,女生似乎也忘了抱着自己的男孩, "鼻涕还没流干净”。 

     秋水坐在靠窗户的一个角落里,看。上了妆的女孩仿佛午夜的星星、晨雾里的雏菊,让他感觉神圣,不 敢靠近。于是朱裳也坐在一个很黑的角落里,看。她没穿裙子,脸上的淡妆也在出门前抹掉了。但她穿了一件 很好看的毛衣,深蓝色的毛衣上两朵黄白的菊花。平日束起来的头发仔细洗了,现在散开来,覆了一肩。她仿 佛看见了秋水瞟过来的眼神,似乎在问: 

     “头发散开了?” 

     “为你,信吗?”但她始终垂了头,看也不向那个角落里看一眼。 

     现在是听音乐的心情。 

     朱裳喜欢这种变化,仿佛喜欢戴上耳机让舒曼或德彪西响起,戴上墨镜世界被涂上墨绿, 推开窗子,屋外 一夜间被雪皴成纯白。 

     秦松来请她跳舞,她楞了楞神,搭着秦松伸过来的手站起来。秦松穿了一条黑色的锥子裤,藏蓝的高领羊 绒衫,外面罩了一件黄色的西装,由于西装的质地非常好,黄色并不显得如何张扬。 

     “我不大会跳的。” 

     “你乐感好,听着音乐、跟着我就好了。”秦松一笑,朱裳想起阳光。跳了一会儿,步子轻快多了,身上 也有些热了。朱裳感到秦松比开始抱得紧了一些,挺舒服。 

     秦松人不胖,但骨架子大,胸厚,肩宽。朱裳搭在秦松背上的手可以感到在身子旋转时肌肉微微的隆起。 

     秋水看到的是秦松的手。他的手大而结实, 抱在朱裳散开的头发上, 手背青筋暴露. 秋水知道朱裳的头发 是新近仔细洗过的,因为比平时蓬松,颜色比平时略浅一些。 

     物质不灭,天地间总有灵气流转,郁积在石头上,便是祖母绿、蓝宝石,郁积在人身上,便是朱裳这样的 姑娘。珠宝是要女人戴的,只有戴在女人身上,灵气才能充分体现,女人是要男人抱的,只有在自己喜欢的男 人怀里,灵气才有最美丽的形式。 

     秋水忽然觉得不太高兴. 

     有女生红了脸来请秋水,他也下了舞池。他瞥见秦松向他挤了挤眼睛。他看了一眼自己穿了一条运动裤的 腿, 想起绑墩布用的木棍. 

     对浅吟低唱、春情萌动不感兴趣的一小堆男生正扎在一起猛吃剩在桌子上的公费瓜果犁桃、花生瓜子,大 谈现代兵器及围棋。有人讲武宫正树的宇宙流不是初学的人能学的,应该先从坂田荣男、赵治勋入手;也有人 反对,不能否认有的天才可以一开始就逼近大师。 

     秋水羡慕他们。 

     晚会最后一项是抽礼物。事先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件礼物,交到前面,由班干部编了号。谁抽到写着几号的 纸条,谁就得到第几号礼物。 

     朱裳抽到一个很丑的布娃娃,小小的嘴,没有鼻子,身上是艳绿的衣服。娃娃的胳膊下夹了一张深蓝色的 小卡,卡上是黄色的菊花:“无论你是谁,抽到我们就是有缘,就是朋友,兼祝新年好。” 

     丑娃娃在朱裳的枕头边藏了一段时间,朱裳还给她添了一身蓝色的套裙, 用黄丝线在上面绣了两朵小菊花 . 

     有一天,朱裳取来剪刀,把她仔细地剪成了碎片,扔进了垃圾道。 

     爸爸偶尔问起丑娃娃的去处。 

     “没了。” 

     “怎么会没了?” 

     “没了就没了。不可能的就是不可能的。没了就没了。” 

     晚饭有鱼,南方人有活鱼总会清蒸。爸爸鱼吃得兴起,忽然想起猫。对朱裳妈讲,最近总是闹猫。三单元 的公猫有情,五单元的雌猫有意,总在自己家四单元的阳台上相会。睡不好觉。 

     “可能是因为春天快到了。”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朱裳妈瞪了他一眼,女儿在,不许毒害青少年。 

     “我打算在关键时刻抓住它俩,一手把公猫扔到三单元,一手把母猫扔到五单元。我也是为了咱们女儿的 身心健康。” 

     可能是春天快到了,念书的时候秋水隐隐地感到心浮气燥,眼睛没看到闪电,耳朵里仿佛已经能听见天边 的雷声。 

     秦松和王兴整天骂天骂地,“为什么他妈的还不停电?为什么咱们学校这么好呀?是不是又收供电局的后 门生了?为什么他们的课本总念个没够呀?” 

     秦松觉得,“文革”是一种节日。人可以活在天地间,可以打架,可以泡妞,可以象个好汉。男孩从打架 中能学到不少东西:忍让,机智,必要的时候诉诸暴力。仿佛四、十万年以前,北京人还住周口店的时候,打 架能让你获得猎物,泡妞能让你的姓氏繁衍。现在的混混只能学学港、台的小歌星,穿得光鲜亮丽,将来不会 有大出息。 

     《花花公子》的出租率越来越高,美女们原本棕黑的隐处已被摩挲得淡了许多。秦松觉得有点过。 

     “有什么的?他们不看画,憋不住就要看真人。神农尝百草才能百毒不侵。小和尚下山,想要的还是姑娘 。而且也不会出事,我出租不是正当行当,他们看也不是正经事,他们不会告。他们不告,上边就不会知道, 不知道就不会有事。”王兴说。 

 

     星期四,终于,停电了。 

     原本被日光灯照得白灿灿的四层教学楼突然一片黑暗,稍一停顿,学生们缓过神来,便是一片欢呼:终于 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念书了! 

     开始体会情感的小男孩小女孩们抢占校园里著名的阴暗角落,练习亲吻技巧。懒惰的人聚集在宿舍里,一 人一包“日本豆”,躺在床上讨论最近流传的凶杀色情、男盗女娼。秦松、秋水、王兴几个人摸黑胡乱地把课 本塞进课桌,然后以百米跑的速度冲出校园,步子直到教学楼从视野里消失后才慢下来。 

     “再来电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人性是多么堕落呀!” 

     “我是多么喜欢堕落呀!” 

     “去'工人俱乐部'还是'紫光'?” 

     “都行。” 

     “先看一场港台枪战片,再看一场荤素都有的录像。”王兴右嘴角有一颗黑痣, 黑痣上有两三根毛, 他大 笑或是兴奋的时候黑痣就会颤, 黑痣上的毛就会跟着抖. 

     “回头再买十串羊肉串,多放孜然,多放辣椒,一人一瓶啤酒, 一边吃喝一边回学校。” 

     “ 啊, 生活!” 

     “小资产阶级情调,小资!” 

     “那咱们吃'京东肉饼'去。朝阳门原来是拉洋车的聚居地,劳动人民停电都吃肉饼,还喝紫米粥。” 

     “吃饱了回来,躺在床上,再摸着自己做个春梦……” 

     “啊,人生!” 

     “王兴,你不是不舍得花钱吗?上次一起逛琉璃厂'邃雅斋',那么一厚本俄汉词典,才一块五,你别扭半 天,不还是放回去了吗?” 

     “看电影,我乐意花。” 

     “也对。不是好来的钱,不能好去。” 

     “你什么意思?” 

     “别吵。电影散场,再看一场录像,回来是不是太晚了?大门都琐了。” 

     “跳墙嘛。多刺激! 彻头彻尾的堕落。” 

     小七点钟了,下班的差不多都回到家里,街上的车也不多了。买报纸的,单车支在旁边,竭力向晚下班的 人兜售还剩在手里的几份《北京晚报》。除了朝阳医院门口几处买水果的还是汽灯贼亮,引诱着探视病人的人 , 煎饼摊、杂货摊也开始收了。四、五个男生并肩走在大街上,路灯映照着脸上的粉刺大红大紫,灿若春花。 

     侧头,天上是很好的月亮,好象什么都知道似的冷冷地瞧着。他们什么都不想地朝前走,前面是不再刺骨 的风. 将来是什么都会有的。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年轻真好。 

     他们这时候没有一个人想到姑娘。 

     “太下流了!”几个人一身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脸的兴奋冲回宿舍。 

     “讲讲!” 

     其实,没人给台阶,秦松也会讲的:  “小侠一招'叶下摘桃',哪知那个恶僧会缩阳神功,一下子抓了 个空。小侠的师妹在一旁高喊:'打他的凤池穴!'小侠'叶下摘桃'的一手不动,另一手直大恶僧脑后。恶僧大 叫一声,阴囊下落,正落在小侠的手里。小侠用力一捏,只见画面上两个大鸡蛋壳破黄流……” 

     “过了,过了……” 

     “太下流了!” 

     “太不含蓄了!白受教导主任这么多年教育了。我们没去看电影的给你们讲一个新改编的含蓄故事。”“ 日本豆”的包装纸扔了一地,三、四个饭盆胡乱扔在宿舍当中的桌子上, 里面盛着吃剩下的晚饭: 尖椒土豆。 

     “好!” 

     “故事开始了:话说王兴……” 

     “别说我 秦松脸皮厚,你们说他吧。” 

      “也行。话说秦松从小就是一个有志气的好孩子。三岁就和妈妈讲:'好男儿何患无妻,我要找个处女。 ' 怎么能证明一个女孩是不是处女呢?厚脸皮的秦松想了一个厚脸皮的办法。青春期刚刚开始的一天,秦松觉 得'小媚眼'还算顺眼,把她悄悄叫出来,掏出自己的小弟弟,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就是阳具吗。'  秦松立刻不说话了,失落呀失落,她一定不是处女。秦松又找来'大奶子',毕竟抱着挺舒服,又掏出来,问: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 这不就是鸟吗。' 秦松立刻又不说话了,失落呀失落,这个连土名都知道,更不是 了。处女在哪里呀?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秦松最后怀着一线希望找到朱裳。再掏出来:'这是什么,你知道 吗?' 朱裳楞了足足半分钟:'不知道。' 秦松一阵狂喜:'你真的不知道?告诉你吧,这就是男性生殖器。 '朱裳一脸诧异:  '真的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 

     “这比较惨。” 

     “谁说的?大家又不是没有一块上过厕所。秦松祖上也是有身份的人。秦松太祖因为伟岸陪过秦始皇的妈 ,秦松老祖挑过滑车。秦松自己就是生不逢时。” 

     “其实,朱裳要是真的看见了,准跟找核桃的花栗鼠看见唐老鸭的大核桃形加工厂一样,头顶地后滚翻骨 碌进山崖。” 

     “我觉得小姑娘未定能体会到秦松的好处。秦松应该从事一下第二职业,服务于一些苦闷的, 无聊的中上 层妇女, 没准能成一代名鸭。” 

     “你们是不是皮肉发紧呀?”秦松说. 

     “快十二点了,别说了,都息灯一个小时了, 还不老实睡觉! 睡觉是件多美的事呀!”宿舍管理员听到他 们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臭贫,料定他们今晚讲不出什么好听的新鲜花样来了,就开始猛催他们睡觉。 

     灯熄了好久,秦松还是睡不着,他听见下铺有响动。 

     王兴摸着黑从床上下来, 自言自语道:"我要撒尿." 

     " 你要是再往墙角撒, 我们就骟了你. 把它薄薄地切成驴钱肉."几个人立刻支起半截身子, 在床上大叫. 

     几天前在屋子靠门的墙角发现一块尿碱, 虽然大家一致认定是王兴干的, 王兴却一口否定. 

     "我没穿裤子, 出门会碰见女鬼的."王兴在桌子上找到一个空可乐罐, 手把住阳具的时候蓦地想起"找处女 "的笑话。“朱裳真会认得吗?” 阳具不由自主地硬了起来, 怎么也对不准可乐罐的口. 

     " 你怎么这么半天还尿不出来呀?" 

     "用不用我吹吹口哨呀?" 

     " 丫挺起来了, 你们看呐, 丫真下流." 有人在床上打开手电, 王兴的屁股在手电光里象月亮般明亮皎洁. 

     王兴注意力一分散, 阳具不自觉中软了下来, 正好对着可乐罐口, 于是响亮地尿了起来. 尿完将罐子扔出 窗外, 罐子砸落在宿舍楼旁的小路上, 声音响亮. 

     下了体育课,秦松一边擦汗一边往教室走,姓肖的班长叫住他: 

     “班主任叫你去一趟。” 

     秦松的班主任是那个脑袋奇大的数学老师,秦松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教导主任也在,心里一紧。 

     “你来了,坐。”数学老师说。 

     “我还是站会儿吧,在教室里老坐着了。”秦松瞧了瞧,方圆五米没有空椅子。 

     “刚上完体育课?” 

     “打篮球来着。” 

     “听说你篮球打得不错?” 

     “还行。我爸妈原来都打过篮球,进过省队,我又肯定是他们生的,篮球打得好一点也不奇怪。” 

     “你昨天上午上课了吗?”数学老师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秦松一楞。 

     “我问同学,有的说刚才还看见你,或许去厕所了,我第二节课再来,说你可能吃多了‘老城煌庙’的五 香豆,便秘,还在厕所面壁反省呢;还有的说你拥军拥属的对象,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突然病倒,无人照顾 ,你送她去朝阳医院了。你群众关系不错呀。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些我都干过。不过,昨天我病了。” 

     “那今天怎么又能高高兴兴上体育课了呢?”终于抓到了破绽,而且是在教导主任面前。数学老师按耐不 住喜悦的心情,酒糟鼻流光溢彩,红艳欲滴。教导主任还是面露慈祥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听着。 

     “我病又好了。” 

     “怎么好得这么快?” 

     “我看病了。” 

     “去哪家医院了?有证明吗?” 

     “我在家看的。” 

     “在家怎么看?” 

     “在家自己给自己看。” 

     “自己怎么给自己看?” 

     “在家对着镜子给自己看。” 

     教导主任给嘴角“呲呲”作响,呈欲啮人状的数学老师一个眼色,面露慈祥的微笑道:“你是一个很有能 力的同学,应该协助老师完成对学校的管理。你觉得学校最近的风气如何?” 

     “有些浮躁。” 

     “你认为是由于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同学们读了什么坏书,结识了什么坏人,组成了什么坏团体?”秦松 想给教导主任添上一撇仁丹胡,就更象诱骗中国乡村淳朴少年的黄军少佐了。 

     “可能是天气原因吧。春天了。”校园里软塌塌的迎春花软塌蹋地谢了,金银花、连翘又跟着肆无忌惮地 黄了起来。“您的学生还是有抵抗力的。坏书、坏人是不会沾的。不是您说的吗,‘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否则怀不了孟子。” 

 

     教导主任象往常一样, 上午八点钟, 准时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办公桌不大, 但是木质不错。 油漆工惜材,只上了清漆, 让木头原有的漂亮纹理显露出来.。办公桌上 放了一块五毫米厚的大玻璃板, 下面压着几张全班合影, 那是他教导过的学生。 照片由黑白变到彩色, 学生 的衣服也从旧军装或是父母的工作服变到花裙子或是彪马、 阿迪达斯的运动服。 但他的位置却没什么变动。 他坐在第一排,  坐在他的学生中间,健康而矜持地笑着, 仿佛一名业已成名的雕塑家, 周围立着的是他的杰 作。 

     "自然给孩子以身体, 而我们塑造他们的灵魂。"他在教师会上讲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感到可怕,感到的 是巨大的责任与成就. 

     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一样的好质地, 老婆为他做了个棉垫, 夏天也垫着, 总告诫小女老师应该学习榜样。 “否则会例假不调的。”他讲。 

     象往常一样, 他打了两壶开水, 为自己泡了一杯茶, 九点钟玻璃板上会有今天的报纸,可以就着茶学习。 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 一个教师需要仔细研究以明确塑造学生灵魂的方向。 

     坐在椅子上, 他透过窗户, 可以望见办公楼下的小花坛。 青草, 蝴蝶花蔓在地上, 珍珠梅, 榆叶梅, 紫 薇开在上面。 

     还有, 雕塑。 

     看到小花坛里的雕塑。 教导主任就有一种想使用不文明语言的冲动。 半年前两个南方人, 说是什么什么 美专的, 说是学校应该面向科学,面向未来, 说一个校园要是没有一处雕塑就象小姑娘没有鼻子一样不能容忍. 于是校长批了三千元钱, 两个南方人白住了四个月。 雕塑出来了; 一个女学生马步蹲裆高举氢原子模型, 一 个男学生弓箭步一手高举航天飞船。 老师们说那一男一女, 怎么看怎么象天外来客, 或是门神。 

     办公楼对面是教学楼, 一幢苏式建筑。 从俯视的角度看来仿佛一架大肚的飞机: 左翅膀是图书馆, 右翅 膀是实验室, 机胸是教室, 机腹是兼做礼堂及学生食堂的大厅, 机屁股是教工小食堂, 机嘴是教学楼的正门。 每天,上千个学生从这个机嘴里进进出出, 教导主任坐在他木质很好的椅子上都能看得清楚。男生他很少看, 女生可以简单地分成两类:戴乳罩的和不戴乳罩的。不戴乳罩的可以再分成两类:本来就没什么可戴的和本来 该戴而却不知道该戴的。数最后一种女生可恶。她们与学校的不良气氛有直接关系,教导主任想。 

     "不建学校, 就得多建监牢。 学校人少, 监牢中的人就会多。 学校办得差, 监牢中就会人满为患。" 他 在教师会上讲这番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象个将军。" 中学生, 说到底还是孩子。正处于人生观, 世界观形成阶段 , 象一块未琢磨的璞玉, 未着色的白纸。不是他们缺少问题, 而是我们缺少发现。" 

     怎么可能没问题呢? 就象有些花要香, 有些雨要下, 有些娘要嫁一样, 有些人从小注定不安分。那个眼珠 乱转的秦松, 如校第一天就滋事。和几个臭小子一顿乱打王兴, 王兴急了, 抄起一块砖头。 那几个人在前面 跑, 王兴在后面追。秦松跑到宣传栏边, 冲王兴一吐舌头, 王兴砖头出手, 秦松一低头, 宣传栏二平方米的大 玻璃应声碎掉, 宣传栏的雷锋,董存瑞,黄继光们横七竖八地散了一地, 却依然庄重地横眉立目。 还有另外一 些人, 从小就注定让别人不安分。 那个朱裳, 女孩是好女孩, 可是......想起校门口那些不三不四晃来晃去 的小流氓们, 教导主任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没问题呢? 听说校园理流传着一些黄书, 不是手抄本便是国外的黄色画刊。 还有他们自编的黄 曲儿。联系起来, 问题就清楚了, 先是看了黄书, 激发这些臭小子们的创作欲望, 于是有了黄曲。 还有厕所. .....想起厕所, 教导主任又有了一种想使用不文明语言的冲动了。 

     "这帮小混蛋! 摊开作文纸, 好人好事, ‘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写不出八百字。 进了厕所, 也不知道为 什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不仅有中文, 还有英语; 不仅有普通话, 还有方言; 不仅有文字, 还有插图; 不仅有露骨的描写, 还有近 于后现代的小诗:"当我站到小便池的时候,有人已经在大便池里先尿了。" 不仅墙上有, 门上有, 水泥地上也 有. 教导主任刚让工人把一块不平常常积尿的地面用水泥补平, 回来就发现未干的水泥地上多了一条薛蟠填的 词:" 女儿乐, 一根鸡巴往里戳。"不仅有原创作, 还有改编, 再创作, 或许好好一部《金瓶梅》就是由于这种 机制沦落成淫书的。 教导主任在一个大便池方便的时候, 看到一首小令:" 穿过一片黑森林, 见到一个小矮人 , 打开两扇大红门, 进去一个流氓,留下两个坏蛋。" 等他带着油漆和刷子回来准备抹掉的时候, 便池里多了 一节没冲干净的大便, 那首小令也已经被改成:“……进去一个教导主任, 留下两个坏蛋。” 

     “明天一定找人用黑漆把大便池的门全部油一遍。” 

     下课铃响了。 

     一、二楼的低年级学生从各个教室涌出教学楼,大呼小叫, 手里挥舞着乒乓球拍象村民执刀械斗般冲向 楼下的水泥制乒乓球台。高年级学生在楼上窗口不怀好意地看着,瞧准时机扔下一把粉笔头,等低年级的小弟 弟小妹妹们仰头准备咒骂列祖列宗的时候,再把自己身后一个无辜的人推向窗口。 

     秋水瞥见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他们姓肖的班长庄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抻了抻衣襟让运动服上"阿迪达斯"三 叶状的商标更加舒展,右手掠了掠头发,向朱裳的座位走去。 

     秋水从骨子里瞧不上他,觉得象他这样一个面白无须,爱打小报告,好色却绝对作风严谨的人应该生活在 那个太监属于正当职业的年代。其实,秋水也知道他是挺出众的,脑子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除了出众的仔细。 仔细地做每一件事情,仔细地说每一句话。或许就是这种仔细让他当上了班长。听他小学的同学讲,小学的时 候,教室前面挂毛主席的像,他 就很认真地看着。到了中学,主席只在天安门凝视人民,他便习惯性地把那 种敬爱的目光投给班主任。于是班主任就象指定接班人一样表情严肃地把班长的职务交给了他。 

     秦松跟秋水讲过,三楼男生厕所第二个蹲坑的门上有两行字:“到哈佛读书,做朱裳老公。” 

     “咱们班长理想远大。我认得他的字。俗甜。” 

     “你的理想呢?”秋水问. 

     “挣钱。还有   ……" 

     “什么?” 

     “如果我和咱们班长的理想要是都实现了,我就尽全力让他戴绿帽子。 开了奔驰600到他家楼下, 用手机 和朱裳叙旧。 不急不燥, 慢慢地聊。聊第一次请朱裳跳舞, 朱裳夸我乐感好, 步子踩得特别顺畅, 不会跳的 姑娘也能被带着满场跑。 我夸朱裳轻, 一推就走, 手一勾就回到我的怀里来。聊两个人都觉得烦了,不约而 同地在晚上十二点来到学校操场,两个人相依而坐,周围一片黑暗,除了熬通宵打麻将的灯光和窥探我们的星 星、月亮;大地一片静寂,除了我的呼吸和朱裳的心跳。一定要绿化了他, 让他绿透了心, 让他绿得萎而不举 , 举而不硬,硬而不坚, 坚而不久, 久而不射, 射而不能育。被迫满大街找电线杆子, 顺着上面的广告钻胡同 找老军医, 最后受骗上当, 一针下去再也抬不起抬头。 然后和他的女儿混熟, 去迪厅, 歌厅, 饭店, 酒吧 … …见尽物欲横流,让她一回家就觉得家里憋气, 看见她爸就运气, 有空就质问朱裳‘您为什么让这个人成了我 爸爸?’……” 

     肖班长走到朱裳身边, 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朱裳的课桌, 等朱裳意识到他的存在, 左手一伸, 递给朱裳 一本《西方美术史》. 

     “还给你, 多谢了。 真是挺好看的。 现在这样好的装祯已经不多见了。‘三联’版的书就是高别人一等 , 价钱还特别便宜。是在哪儿买的?” 

     “三味书屋。” 

     “怎么走?” 

     “天安门再往西骑。” 

     “哎呀, 我最怕找地方了, 明天上完课, 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就算帮助同学了。怎么样?晚饭我请, 西单 附近我熟。” 

     “我也忘了怎么走了。” 

     “是吗, 那就算了。这本书里你最喜欢哪幅画? 我最喜欢米开朗基罗的那幅壁画, 《创世纪》。 那么宏 大, 深确, 有力量。 中国人是万万画不出的。除了远古时代的岩画, 中国文人没画出过什么有男人味的东西。 米开朗基罗真是了不起。” 

     肖班长的“米开朗基罗”五个字发得字正腔圆, 发音的时候脸上有股不细品品不出的得意。 

     秦松从旁边课桌上爬起来, 睁开半睡的眼睛大声问:“ 你知道米开朗基罗为什么味大吗? ” 

     “他是天才。庸俗的人不能贬低的真正天才。” 

     “不对。 因为他从来没洗过澡。 他坚信洗澡会伤元气, 所以每当他想洗澡时, 就静坐一会儿, 然后给自 己身上洒一点香水。日久天长, 腋窝味, 脚泥味, 汗碱味和不同种类的香水味混在一起, 于是他就味大了。” 

     朱裳一笑. 

     虽然周围一片嘈杂, 但是还是有人在注意这边。 肖班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庸俗, 无聊。” 

     秦松不怕班长会给他穿小鞋。 秦松的爹比班长的爹官大两级, 且与班长的妈妈关系暧昧。班长的爸爸在 纺织口里管着一堆如花似玉的模特, 秦松的爹总是提醒过去的情人小心些。 班长的妈妈总是一撇嘴:“就他? ” 仿佛李隆基不相信高力士能干什么。 

     “杨贵妃讲, ‘香皂我只用力士。’”秦松劝爹把这句话说给老相好听, 让她不能太松心。 

     秦松喜欢看朱裳笑。 他坐在朱裳旁边, 朱裳笑的时候他总有一种冲动想抱抱她, 让她笑进自己的怀里。 

     “班长, 你读了这么多书, 我再问你一个难点儿的问题:贝多芬为什么不用这个手指弹琴?” 

     秦松伸出右手的食指。 

     班长毕竟是有身份的人, 知道秦松在涮他, 又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一笑, 很矜持地一笑, 走回自己的 座位去了。 

     但是对于秦松这种天赋好, 后天训练又严格的厚脸皮没有多少效果。“猜不出? 因为这是我的手指。” 

     "朱裳," 秦松小声对朱裳讲:"其实咱们班长也很味大, 也很神秘的。过去半年我有几个问题总是搞不 懂: 一是建筑工地上那些老吊是怎么样一节节升上去的; 二是咱班长的分头怎么会一丝不乱。第二个问题我昨 天知道了。" 

     "因为有一种叫'摩丝'的东西, 抹上去, 梳一梳, 张飞变美女。头发就一丝不乱了。" 

     昨天, 小红去找了秦松。新整的头发, 刘海儿在前额俏俏地弯着, 一丝不乱。 

     “刘海真媚。”秦松伸手轻轻碰了碰, 挺硬。 

     “使的‘摩丝’。” 

     秦松开门进来的时候, 小红已经坐在里面边了。小红有钥匙。 

     “我说过的, 钥匙少使。” 

     “怕什么? 怕我闯见你睡别的女孩? 如果是朱裳吗?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你不用蒙汗药上不了手的 。如果是别人, 我会象现在一样安静地坐着, 等你完事。” 

     “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气, 又哪个靓仔不爱理你了? 我守身如玉不怕别人, 我是怕我老爸老妈进来看见你, 又要给你难看,又要质问我为什么和不良少年来往了。” 

     “我不是把着厕所门吗? 开门的要不是你,我会一个箭步蹿进去, 反锁上门, 憋死你的双亲。瞧你妈见了 我的样子, 好象我和鬼故事有密切联系似的。” 

     “先臭死的是你。别太怪我妈,她总怀疑是你夺取了我的童贞。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开门?” 

     “你是天生的淫棍。 你把钥匙插进孔里, 总会很动情地吹一声口哨, 仿佛你插进别的孔里似的。” 

     “知音, 同志!”秦松的手握住小红的, 小红一笑, 就势软进秦松的怀里。 秦松知道, 和小红在一起,  他是他自己。不用隐藏, 不用伪装。很自然也很自在, 自然得就象风会吹, 雨会落。自在得就象两个人一直喜 欢同一个牌子的烟, 同一个牌子啤酒,  啤酒喝到三瓶, 心里会有同样的意乱情迷。 

     “头发长了?” 很多时候, 秦松会想起小红, 特别是累了, 烦了, 忍不住地幻想小红会出现在身边。可以 把头靠在小红肩上, 胡言乱语,骇世惊俗,说些有伤大雅的话。 

     秦松把头埋进她的颈后, 小红的头发光滑而香。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要他的手顺着小红的头发滑下, 闻到洗发水味掩不住的发香, 他的下身就会 在瞬时间硬起来。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他记得曾经有幸和教导主任同在公共厕所小便过一次。 男厕所的小便池上方, 有一个开得很大的窗户, 小便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女厕所里进进出出的女生。那 次, 他和教导主任几乎同时庄严地登上了小便池, 几乎同时开始, 几乎同时结束, 在开始抖一抖的时候, 几乎 同时看见朱裳从厕所出来。 秦松继续抖干净, 却发现教导主任抖不动了, 庄严地咳嗽了一声, 生硬地系上裤 扣, 出去了。 

     "这次做头发还去了一点呢. 发梢有点分茬了. 臭小子, 说, 多久没好好看我了? 多久没好好抱我了?  想不想我?" 

     "想。" 

     "追人有意思吗?" 

     "味如嚼蜡。" 

     "那是你没有这种口福。" 

     "嚼蜡也是一种味道。" 

     "嚼蜡的时候有没有更想我?" 

     "有。" 

     "哪儿想? 它想不想我? "小红这句话是咬着秦松耳朵说的, 说完, 小红就势开始亲。 

     "最想。" 

     秦松想起第一次, 一年前的第一次。 天气也象现在, 刚下完雨, 天刚放晴, 空气里一股泥土香。两个 人坐在这张床边, 床上也是妈妈前一天刚晒完的被子, 被子里一样有一股太阳的味道。小红问的也是"想不想 我?", 也是就势从耳朵亲起。然后下颌, 然后颈, 然后胸口, 然后胯, 然后它。小红讲他的身体里有一种与众 不同的东西, 她没有足够的聪明理解, 但她有足够的心情可以把它亲出来。它很胀, 让他想起吸饱了水就要发 芽的种子, 想起小时候看电影西藏女奴隶主鞭打男农奴时自己身体里的变化。真的很胀, 仿佛心里烦得不行喝 了无数的酒第二天胀胀的头,仿佛第一次用爸爸的剃须刀刮净嘴上的乳毛, 胀胀的上唇。 

     象第一次一样, 小红发育很好的身子仿佛乡间起伏的小路。 

     "你躺着, 不说话, 真美。" 

     秦松在两个人之间清楚地体会到什么是自己有的, 什么是自己求的, 就是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与结果。 他只有不停地跑, 跑在乡间起伏的小路上, 窗外高耸的塔楼群是某种树林, 你只要不停地跑, 你的下身就可以 透明, 照亮前面的路。可是为什么跑呢? 因为胀。可是为什么胀呢? 因为有人喜欢它。 可是为什么有人喜欢 它呢? 因为它有东西. 可是这种东西真的与众不同吗? 扯蛋。跑到终点又怎么样呢? 

     秦松想起前些日子上的一当。他打完篮球, 汗流夹背地坐到座位上, 发现座子里有一个包装精美的小 盒子。 心中暗喜, " 又是那个暗恋我的小姑娘呀?" 剥开蓝底带黄色小熊的包装纸, 里面又是一层红色带黄玫 瑰的彩纸, 剥开, 又是一层绿色带柏树图案的纸。打开第四层, 终于, 看见纸盒子了, 秦松屏住气, 小心打开 , 一张叠成心形的纸条, 展开纸条, 上面两个字: 

     “傻X。” 

     现在身子下的路, 以及心里放不下的朱裳是不是都是彩纸呢? 

     乡间的路越来越起伏, 越来越嘈杂。 

     “小声点。”秦松斜了一眼五层。 

     “哦--啊! 这时候你爹妈还回不来, 你怕谁听见呀? 邻居? 邻居肯定以为又闹猫了。哦--啊!” 

     “小点声。”五层的阳台上, 白底粉花的内裤随风摇摆。 

     “哦--啊! 好吧, 那得让我亲亲你。”小红用秦松的脖子封住自己的嘴, 两片嘴唇用死力气。 

     “痛!” 

     “我心更痛。” 

     “痛。” 

     “明天你的脖子上就会有一块唇形的暗红的印儿, 红得就象谢了的玫瑰。 书上说那叫春印儿。明天你 就可以戴着它上学了。你的同桌如果真的喜欢你, 又足够聪明细心, 会注意到的。” 

     他只有不停地跑, 自己越来越累, 脚下的路越来越狰狞。他终于感到不行了, 他不跑了, 跑又能跑到哪里 去呢? 

     “你真能干。”她是对它说的。 象第一次一样,她又开始欺负它:“你这会儿这么乖了? 我给你唱支 歌好不好?‘起来,起来,起来!……’你知道吗, 我在一家商店看见一个闹钟, 下次买来送给你。这台闹钟会 说话, 定点到时了, 它就会叫:‘起来了, 起来了, 坚持不懈。’秦松, 你不许睡觉, 你不能仗着年少力强就 不讲技巧。你有没有读过《新婚必读》?” 

     “不用读, 我都懂, 我自己都可以编了, 不就是‘完事之后, 继续爱抚, 不要睡觉’吗? 但是你体会 过这种事情做完后一个处男的苦闷吗?  需要时间来想想董存瑞, 黄继光, 想想今天学的氢氧化钠, 双曲线方 程。所以, 我要睡觉, 一个人。” 

     小红带了随身的小包去了厕所。小包里有面巾纸, 小瓶的洗面奶, 玉兰油, 摩丝, 摆弄几下, 刘海又在 前额俏俏地弯着, 一丝不乱了。 

     “你应该先去小便一下, 不管有没有尿意。这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新婚必读》上说的。” 

     秦松没回答, 从床上坐起来, 开始整理床。主要是从被子, 褥子上把长头发一根根摘出来, 团成一团扔进 马桶冲掉。 

     有一次秦松出门赶上大雨, 一包'希尔顿'湿在裤兜里, 老娘洗的时候查到秦松没捡干净的烟丝, 便象阿基 米德发现浮力定律之后一般, 满屋子地奔走呼号:“我终于发现了! 我终于发现了!”从那以后秦松总是分外 小心, 甚至春梦之后的短裤总是马上脱下来自己洗掉。以至于老娘暗地里常向秦松爹嘀咕, 这孩子的生理发育 是否正常。